曾国藩人生最焦灼的四十六天
拿下安庆之后,湘军的下一个首要目标,自然就是太平天国的首都。这将是太平天国战争中最重要的一次攻坚战。
曾国藩布下了四路用兵之策,由曾国荃主攻金陵。曾国荃先回乡招募了大批士兵,扩大了自己的部队。
他仗着哥哥的权势,飞扬跋扈,好大喜功,用兵太锐,孤军深入南京城下,在雨花台扎下大营。
曾国荃突然进兵雨花台,令太平天国领导层十分惊心。正在上海作战的李秀成被调回救援,李秀成率军十余万,迅速抵达雨花台外,抓住曾国荃孤军暴露的机会,发起了猛攻。
太平军人数占绝对优势,且从上海获得了大量西式武器,装备水平比湘军先进很多。湘军不但武器落后,而且因疾病减员严重。
雨花台大战一共持续了四十六天,这四十六天,不但是曾国荃一生中最凶险的日子,也是曾国藩生命中最焦灼的四十六天。
从大势上判断,曾国藩知道这次围攻不可能持续数月。
他从人数上推算李秀成的大军每天需要吃上千石的米,如果没有船队运输,怎么可能持久?
且长江被湘军水师牢牢控制,即使从南京城内往外运,也要经过几十里路,一个月运送三万石,也是极其困难的。
然而,曾国荃能否顶住这一个多月的进攻,曾国藩没有把握。
既然无兵可调,曾国藩只好全力保障后勤供应,让曾国荃部得到充足的粮米和弹药。哪知就在这个时候,江西巡抚沈葆桢突然宣布,因本省财政紧张,停止每月供给曾国藩的四万两银。
这让曾国藩大出所料,因为沈葆桢算是曾国藩的嫡系,不想他却在此时做出了断饷之举。
曾国藩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愤怒。维系湘军集团的,就是两个字——恩与义。
虽然曾国藩举荐他人,从不是为了让他们报答自己的私恩,但是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举荐之人会成为自己的敌人。
这段时间是曾国藩一生最痛苦的时期之一。但是尽管内心愤怒纠缠,在外人看来,曾国藩却没有任何失态之处。
他在日记中写:这些天因为江西布政使有意和自己作对,心里非常愤懑。但是我细思古人办事,岂不也是我和一样,经常会遇到掣肘和拂逆。
如果怒他人之拂逆,必欲使之顺从,就会采取霸道手段,诛除异己。时间长了,就会成为不可一世的权臣,给自己带来祸患。
如果在他人的反对面前能够动心忍性,修炼自己的心性,委曲求全,而且还以没有“对立面”而忧心,这才是圣贤的用心。所以我正可以借这个不顺心的事来磨砺我的心性。
这是曾国藩在遇到困难阻碍时的一贯心态。
曾国藩一生勤求己过,最喜欢听别人的批评。越是位高权重,他越是主动听取逆耳之言,以克除自己身上的“意气”“客气”和“矜气”。
他有意识地在身边安排几个耿直高洁之人,时时给自己指出缺点。
经过反思和调整,他应对此事的态度非常理智平和,没有向外界公开他和沈葆桢的矛盾。
曾国荃那边,也终于顶过来了,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整整持续了四十六天。
趋吉避凶,处理好权和利
雨花台大战后,曾国荃胆气复壮。他坚持驻扎雨花台,不肯少退。但是曾国荃想尽了一切办法,攻坚战、偷城战、地道战、间谍战,皆不成功。
眼看着三年快要过去了,在这三年时间里,李鸿章、左宗棠等人在江浙各地进展都非常顺利,唯有他进展寥寥。
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南京,看曾国荃围城。曾国荃情绪焦躁,曾国藩写信劝慰弟弟,要他放宽心胸,不要把得失看得那样重。
青年时代的曾国藩是“人定胜天”主义者,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,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相当自负。
但是自从被咸丰皇帝罢黜回家后,他悟到,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。他相信,太平天国何时能平,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。
在这些大事件背后,有着天时、历史、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在起作用,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。
因此,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自己的能力而已。
他告诫弟弟,凡做大事,大的环境因素占一半,人的力量占一半。
所能致力的就是把沟挖深,把营盘扎好,整固军心,截断城内外接济,痛“剿”前来支援的敌人。
此外,到底什么时候能拿下这座城池,我军是否会发生传染病,战场整体上的顺逆,都是上天决定的。你现在急着拿下城池,这是要左右上天的意志,是不可能的。
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,湘军终于挖通地道,第二天,湘军攻入南京,南京外城各门全部陷落。
曾国藩兄弟满心以为,立下如此天下第一号的大功,朝廷会立加颁赏。
不料等来的不是表扬,慈禧太后严厉指责曾国荃,没有一鼓作气捉拿太平天国首领,并追问天京财富下落。
曾国藩深知,慈禧虽然指责的是曾国荃,实际上也是为了敲打自己。
对朝廷的猜忌,曾国藩早就有心理准备。怎么趋吉避凶呢?关键是处理好权和利两个字。
他知道兄弟二人权势已达峰巅,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自剪羽毛。他的应对,一是奏请曾国荃辞职返乡,另一个是主动裁撤湘军。
曾国藩大规模自裁湘军,既减轻了朝廷对他的疑虑,也解决了湘军的诸多弊端。
曾国藩依靠这条策略完成了政治上的退却,缓和了同清政府的矛盾,巩固了自己的地位,化险为夷,渡过难关。
与左宗棠的恩怨情仇
不过,处理好撤军事宜,并不意味着曾国藩解决了全部危机。
在平定太平天国后不久,湘军集团就遇到了另一个危机:曾国藩和左宗棠这两个湘军领袖公开决裂。
左宗棠的一生事业,受曾国藩之提携甚力。然而在攻下南京之后,两个人的关系却迅速恶化。
左宗棠没有通报曾国藩,将天平天国幼主逃走的消息报告给了朝廷,导致慈禧太后下旨,指责曾国藩以前的奏折全不可靠,而且要严惩曾国藩的部下。
曾国藩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打击,声誉也大大跌落。
推动左宗棠做出这个举动的,是纠缠了他一生的“科举情结”和“瑜亮情结”。虽然一生多次得到曾国藩的帮助,但是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评价却一直不高。
曾国藩中进士,点翰林,很快做到侍郎。左宗棠才华横溢,却进身无门,只好充当幕僚。
所以左宗棠在看待曾国藩时,不断地放大曾国藩身上的缺点和毛病,来验证自己的“科举无用论”,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理平衡。
除了“科举情结”外,左宗棠内心还深藏着“瑜亮情结”。
每每提起曾国藩,他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言的怨气。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曾国藩在舞台当中占据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“主角”位置。
左宗棠如此对待曾国藩,可谓恩将仇报。
但是失和之后,曾国藩从来没有公开说过左宗棠一句坏话,私下里也不怎么对人谈论他与左宗棠的是非短长,真的做到了“相忘于江湖”。
然而,左宗棠却没有停止对曾国藩的评论。许多笔记资料都记载,曾左失和之后,左宗棠每见一人,都要大骂曾国藩。
面对左宗棠的不断攻击,曾国藩采取了如下对策:
一是要求自己的亲朋好友及家人不要回击左宗棠,避免火上浇油,反而鼓励他们尽量与左宗棠搞好关系。二是对左宗棠的攻击不闻不问,不予回答。
同治五年,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,受命镇压西捻军。
曾国藩辖下的江苏乃西征军重要的饷源地,左宗棠担心曾国藩不实心实意支持他,破坏他成就大功。
然而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判断错了,曾国藩分内的那份军饷不但足额而且及时。除此之外,曾国藩又将最得意的部下刘松山交给左宗棠使用。
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,确实感动了左宗棠,左宗棠第一次对曾国藩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钦佩。
因此曾国藩去世后,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副挽联,终于承认自己不如曾国藩。
对曾左一生的恩恩怨怨,人们评价议论得很多。
在郭嵩焘看来,曾国藩喜欢听好话,也能听坏话。做事能决断有霸气,但都是凭情理。用人处事,从大的格局到小的细节,都值得学习。
表面上看很疏朗大气,其实思维极缜密。说话表面上听起来不着边际,实际上办事极精细。
曾国藩是圣贤,而左宗棠仅止于豪杰,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。